白頭如新【三】

是真的。無論銷燬不銷燬,上不上交,隻要被抓住蜘絲馬跡,都會被問罪。上輩子,季家便是這般被陳家陷害。“阿爹,勞煩你讓下人取十份,與古籍同樣的紙。再端一盆水,混濁些的。”“欸,好。”季宗明抓住救命稻草,連忙按照季玉瀾的話去辦。季父回來後,季玉瀾便著手將新紙微微打濕,覆在那份古籍上,又伸手拿了毛筆。她問:“翰林院那位大人何時來?”“未時。”季父答。她用毛筆側鋒沾墨,細緻地往上頭抹墨描摹字體。隨後,打濕的...-

季家祖上平平,雖都是當官的,但都是些小官,新皇登基便冇落了好幾年。

直到禮部尚書與季家相識,當時季玉瀾幫襯著季宗明,一路升官到五品,纔得到禮部尚書的注意。

說來,沈家倒與他們相同,但轉機在出了個沈縱,自此,沈家步步高昇。

她說不算高攀,隻是於沈縱的官職而言,沈縱雖官職一般,在陳家卻有實權,畢竟為謀士,當敬三分。

可若算上沈家根基,那的確是高攀。

沈縱對她亦無情份,保不準會拒絕這門親事。

柳熙回府後,季玉瀾思索間,已和季父、沈縱齊聚於大堂。

堂外龍柏筆直,根深葉茂,經風雪久磨的黃道磚與長廊,對映出外頭燦爛的春光。

季宗明連忙將外頭晾曬的古籍取過來,遞到沈縱手中。

沈縱細緻地盯過上麵每個字,目光每換一行,季玉瀾心頭就一跳。

直至他看完,將目光抬起來:“此事閣下仍舊有功。這份古籍雖複原不了多少,但論心而言,已儘力。”

季宗明趨炎附勢地點頭,而後討好一笑:“大人在這休憩一會吧。我家玉瀾,最近正尋親呢。”

季玉瀾忽地被點了下名字,下意識有種不好的預感。她雖猜出季宗明要為自己說媒,可季宗明其實於她並不瞭解,若是哪裡出了岔子……

“玉瀾溫婉大方,琴棋書畫,女紅詩詞,樣樣精通。”

“你看,沈夫子你這袖口上,是不是破了個洞?若有玉瀾這般的娘子,定會為你縫好。”

季玉瀾抿唇,不自在地嚥了口茶。

她壓根不會女紅,就連縫袖口都不會。同齡姑娘做摺扇繡花紋時。

她反倒從外頭訂了一批便宜料子,叫下人縫上各色圖案主要線路,令姑娘們能更便捷地學會,最後大賺一筆。

沈縱神色平淡地抬了抬手臂:“這是暗紋,並非破洞。”

季宗明尬笑:“年紀大,看岔眼了。”

“不知,沈夫子是否有意婚娶?”

沈縱聞言,目中愕然一瞬,目光本是要隨季玉瀾而去的,卻一時間不敢看她。

“玉瀾,快去給沈夫子端點心茶水。”季宗明意識到不對,就叫季玉瀾抽身,暫時緩和了氛圍。

季玉瀾起身,利落地去廚房端東西,回來時,她卻腳步一頓。

不知他們談到哪步。

男人玄色大袍下,正紅裡衣上骨節漂亮的手握成拳,又反覆鬆開。他淡淡道:“玉瀾的確很好。”

季玉瀾從屏風後走到大堂,自然地坐在沈縱身側,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書卷味道。

她不是第一次見沈縱。

但那時,他不是這副,身體僵硬得不自然,滿身墨水氣,和個活唐僧似的樣子。

她見到的沈縱,是從閻羅殿殺出來的鷹犬。

那時,男人滿身是血的在陳家包紮,血腥味都能從她那位前夫的書房,飄到她的房間。

她從房內走出,恰好看到他擰著的鋒利眉眼,在陳家手下彙報情況時,薄唇極快脫口而出四字:“格殺勿論”。

想到這,她在眼下的寂靜中,為沈縱倒茶。

茶水滾燙,飄香四溢,漂亮的玉瓷茶杯盛滿液體。她把它遞給沈縱,吐字卻是連自己都察覺不出的冷淡:“用茶。”

男人冇有接,可手分明是慌亂的,指尖顫抖的細小動作,被季玉瀾儘收眼底。

他打破了這陣寂靜:“但我並不心悅玉瀾,還請令尊,另尋良配。”

口是心非。

這是沈縱說出這句話時,在心底的第一反應。如此,他該自嘲。

季玉瀾冇有驚訝,但心底是有一陣落寞的。畢竟除了沈縱,實在無彆人是較好的選擇。

隻有沈縱同時具備:作風清白,與陳家勢力有關兩點。

她要報複陳家,這兩點是最基本的要求。

季宗明端正坐姿:“不瞞你說,沈夫子。我家玉瀾尋你結親,不是看世家門楣,也不是看作風實權。”

“而是玉瀾她隻求真愛,不求榮華富貴。”

“嘩啦——”

“啪嗒——”

…她分明是隻求榮華富貴,不求一絲真情。

季玉瀾手上依舊端著的茶杯一抖落地,茶水撒儘,連細嫩的手背都紅了大片。

“抱歉,公務在身,不便久留。”沈縱起身帶著書捲走了,冇給在場任何一人眼神,便即刻往外趕去。

大堂內,季玉瀾與季宗明麵麵相覷。

剛入大堂的季知德見二人呆愣原地,又瞧到季玉瀾手上的傷口,連忙問:“這是怎的了?”

“知德,沈縱到底喜歡什麼樣的人?”季玉瀾回過神,習以為常地收回手,絲毫不在意傷口。

季知德是沈縱的學生。

他是妾室而生,比季玉瀾小四歲。

上輩子他雖然對她出嫁一事並無異異,但至少婚後對她也有些關心,而非季宗明這般,利用完便丟了。

因此比起季宗明,她對季知德至少不反感。

“沈夫子啊……”季知德感受到季宗明的熱切眼神,仔細想了想,“感覺他不喜歡活的。”

季宗明:“……”

季玉瀾:“……”

沈縱若是不喜情愛,愛捯飭些花花草草,愛養些小貓小狗也就罷了,她總能趣味相投。

可這番回答……

*

三日後,沈縱是冷著臉來季府的。

這三日,季玉瀾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。她依舊每日拾花弄草,溫課背書,探望母親,私下偶爾打探陳家的事情。

奇怪的是,季宗明居然冇再同她說尋親之事,也未說陳家與沈縱之事,似乎她的婚事就暫時被耽擱下來。

“朕願見佳人才子,終成眷屬,故將季府嫡長女賜予翰林院講師沈縱,二人擇良辰吉日成婚。”

當季玉瀾接到這份聖旨後,便明白沈縱的臉色為何這麼黑了。

*

那日,沈縱回學堂後,授完課便帶著古籍趕往皇宮麵聖交差,卻不知京城關於季玉瀾愛慕他的傳聞,早就滿天飛了去。

多數都是說他們相配,陳家的人也嚼起舌根,卻與外頭的言論截然相反。

皆是說他如何配得上季玉瀾,季玉瀾溫婉,賢惠,從未對他人冷眼過。相反沈縱,皮相偽善,內裡閻羅,定不懂憐香惜玉。

實則,他嘗過季玉瀾的冷眼,他也知,季玉瀾壓根不心悅他。

宮殿上燭火豔豔,他遞交古籍,正欲告退,卻被留下。

老皇帝氣質莊嚴,盯著地麵上拘禮刻板,身形高大的男人,緩緩開口:“京城內常有你與季府嫡長女的傳聞。你可曾考慮婚娶?”

他脊背一硬:“微臣暫未考慮。”

他何嘗不想與季玉瀾成婚,可那夢寐以求的一紙婚書,早就在年少記憶裡斑駁褪色,不再生效了。

他怕權朝浮沉染了她,怕她隻是迫於權利而嫁。他是陳家的鷹犬,是陳家的謀士。

身在泥濘,刀尖舔血,他不想季玉瀾陪他走一趟。

“若朕賜婚於你和季氏,你可願意?”

但皇帝終歸要拴著季家,沈縱知道他是借這個傳聞,讓沈家手裡頭於季家有個籌碼,聊勝於無。

“臣接旨。”

*

季玉瀾那時正與母親閒聊。

上輩子,母親得知她出嫁,還是在她與陳家五郎,那位禮部尚書訂下婚約後才知道的。

母親素日不出房,多管些府中雜事。

聽聞她要出嫁,母親趕忙問季宗明為何不與她商議。母親雖是正室,卻不受寵,隻是因門當戶對,宜室宜家嫁來季家。

故而隻得來季宗明的一句:她又不受委屈,你著什麼急?

季玉瀾上輩子原本隻能做個側室,陳家五郎卻要她做正室。她原以為陳家五郎是礙於顏麵,與交好的季家不計較過多。

結果不過是翻臉前的一顆甜棗罷了。

季母還以為是喜事,全然不知她本是用來討好陳家的。

但季玉瀾不忍告訴她真相。陳家不許季家親戚探訪,她更出不了府邸。

陰差陽錯下,換來上輩子,季家滿門抄斬,留她一人苟延殘喘五年。

重生後,她便更貪戀這來之不易的時光。

“阿母,你說我若是成婚了,你會開心嗎?”她想起沈縱,無論事成與否,終究要提前與季母告知,好做個告彆。

季母搖搖頭:“阿瀾當真願意嫁人?”

季玉瀾笑著,兩個小小的梨渦盪漾開,輕巧避開那句問話:“若有機會,阿瀾定多加孝敬阿母,終身不嫁。”

隨後,婢女前去敲開了門:“小姐,夫人,有聖旨要迎接。”

她扶著母親前去迎接,看見大堂內,沈縱身著水墨色錦衣,黑紗直角襆頭將烏黑的頭髮束起,風骨峻銘。

前來傳旨的公公唸完,趕忙恭喜季玉瀾與沈縱。

她這才意識到,是賜婚的聖旨來了。

兩人麵上皆無喜色。

季父趕忙道:“玉瀾,這可是喜事,麵色怎如此差?未來到夫家怎麼辦?快笑一笑,莫衝了喜氣。”

季玉瀾緩過神,又恢複了往日的樣子,溫和一笑,再次道謝:“多謝。”

季母微微擰著眉,小聲問她是不是不想嫁。

季玉瀾安撫她:“阿母,這門親事是我自己求來的。”

季母這才點點頭,安心地回了屋子。

其餘人也不願再湊熱鬨,於是大堂內隻剩季玉瀾與沈縱二人。

季玉瀾並不心急,她原本想要讓沈縱自己同意,不料,京城內竟然直接起了傳聞。

她閉著眼睛都知道是季宗明乾的。

如今聖上賜婚,沈縱不想娶也得娶,說不定會把怨氣發泄在她身上。

她雖有機會借沈縱接近陳家,避免季家被滅,卻無法確定自己的遭遇了。

季玉瀾轉身想走,卻被叫住。

“季姑娘。”

他這一聲,叫得季玉瀾心裡微微驚異。

“我不曾有心悅之人,但翰林院學生課業繁忙,我婚後不會過多著家。家中之事你不必打理,交給旁人便是。”

“君子戒之在色,你不必憂心成婚需繁衍子嗣。”

“我並不適宜做人夫君,若你不願嫁我,我再求聖上三思。”

最後一次。最後一次,問她是否願意。

沈縱感到如鯁在喉,心亂如麻,硬是吐出來這麼多話。他雖隻是假麵君子,對季玉瀾所言,卻是字字真心。

季玉瀾聞言安心許多,回頭淡然道:“聖旨已定,玉瀾自然是願意的。”

既然沈縱對她並無怨氣,那依據剛纔所言,二人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,兩不相乾。

她剛好也隻想讓沈縱守個活鰥。

-顆甜棗罷了。季母還以為是喜事,全然不知她本是用來討好陳家的。但季玉瀾不忍告訴她真相。陳家不許季家親戚探訪,她更出不了府邸。陰差陽錯下,換來上輩子,季家滿門抄斬,留她一人苟延殘喘五年。重生後,她便更貪戀這來之不易的時光。“阿母,你說我若是成婚了,你會開心嗎?”她想起沈縱,無論事成與否,終究要提前與季母告知,好做個告彆。季母搖搖頭:“阿瀾當真願意嫁人?”季玉瀾笑著,兩個小小的梨渦盪漾開,輕巧避開那句問...